处暑即出暑。
我乃后知后觉,一直认为处暑之“处”是“处于”之意,属于正在进行时。去年酷暑时节上峨眉山,偶翻字典,才发觉“处”字原初的意思“终止”,其他意义都是由此荡漾而开……四川民间的说法是,处暑即为“出暑”,就像一个少年,渴望一闯江湖。
蜀地四周为群山围合,盆地、丘陵多为静风,闷热一如凶恶的移情别恋,毫无刹车迹象。所以蜀地的处暑其实没有黄河流域那样明显,季候的长裙仍然卡在酷热的门缝里,怎么也挣脱不了。
古代将处暑分为三候:“一候鹰乃祭鸟;二候天地始肃;三候禾乃登。”这一节气中,老鹰开始大量捕猎鸟类;天地间万物开始凋零;“禾乃登”的“禾”指的是黍、稷、稻、粱之类农作物的总称,“登”,即成熟。
沉默的杉木 暗暗有雷霆之势
今天(8月23日)就是处暑,昨天一早沿锦江跑步,看到几个美女迈着瑜伽的超迈步伐,轻松超越了我,一路香汗淋漓,还抛撒一路歌声。我回头看看望江楼上空的低云,云朵总是轻而慢,具有神话学色彩。我想,只有置身大海或极高山,当云朵俯下身躯,以匍匐的军团那样冲杀而至时,才会领略到云朵的浓重与坚硬。
蝉仍然在高叫,加速空气的炽热,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。壮美而有力的东西,比如出血的文学,比如一去不复返的情人,总是让人在惊骇的热浪里,学习冷却,学习收敛。
近年,每到七八月份,我一般要去峨眉半山住一阵。处暑时节,峨眉山新秋已觉山林生凉。夏秋之交气候变化明显,白日秋阳肆虐,温度较高,晚上时有细雨绵绵,湿气较重。
峨眉山海拔一千米之上是独立王国,气候不受周围影响,它自给自足,不停地下雨,不息地掀起雾凇,又突然翻手,托起一轮朗照的孤月……一过清音阁,山风就变得非常舒服了。但是,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:云与雾可以造型,可以彼此转换,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,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,反而在强光下放荡,渐次妖冶。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,四川人称之为林盘,因为采取紧紧相拥、密不透风的站位,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。它们豹子一般待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,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,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,就像志怪、传奇的母体一样,于瞬间生成,又在瞬间完美,和谢幕。
山间仍有暑气,可是无法升高,在蓝色天幕下迅速化作低矮的一层淡雾,比荒草略高,似乎就是荒草的呼吸。
山林暗下来时,往日仍在嘶吼的蝉儿,从高音部上自找台阶,声音一弱下来,山林似乎就黑了一层。虽然不至于体现铁板一块的集体意志,但它们打情骂俏、嘤嘤咛咛,与蛙鼓、鸟噪、蟋蟀的蛩声相互漫漶,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错落之音,山民们称之为“山响”。
处暑前后的“山响”的确存在差异。而在处暑之后,“山响”往往越来越细弱,直至山林黑尽时分,彻底哑灭;而海拔低一些的青城山脉,“山响”依旧,涛声依旧,甚至通宵不息。这显然不是植被的原因,我只能归结为山林气场的不同。
我居住的度假区位于半山森林当中。水汽蒸腾,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,针叶林紧靠,举行着贴面舞会,也像叔本华所描述的那种相互取暖的“刺猬困境”,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彼此可以忍受的长度。
沉默的杉木不开口而已,一旦开口,就有雷霆之势。这让人联想起海德格尔住在南黑森林里说的话:“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,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的风暴一样。”
深夜的月光 在冷杉密林旋转
植物比人更容易感知到自然的节律。
处暑时节季节交替,气温变化,天干树燥易伤精气,易致秋燥。植物也在调理,这是它们的亢奋时节,远不是它们神清气爽的姿态。
古人察天俯地,准确辨识出杉木的阴面与阳面。
唐代最为著名的斫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。雷氏造琴传承三代共计九人,造琴活动从开元起到开成止,前后一百二十多年,经历了盛唐、中唐、晚唐三个历史时期。他们所制的琴被人们尊称为雷琴、雷公琴、雷氏琴。《琅嬛记》引前人之说:“雷威作琴,不必皆桐,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,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,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,斫以为琴,妙过于桐。”大雪压树,树枝欲裂,直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,斫琴家由此循声辨音寻木。雷威所作之琴,并不拘泥于梧桐、梓木,而是以“峨眉松”,却比桐木制作得还要好。在传世古琴中,以往尚未见有松木之作,历史文献中亦只此一例。据我的考证,所谓的“峨眉松”,正是杉木。
所有的节气,不过是古人赋予时间的可以触感的刻度。“处暑雨,粒粒皆是米”,“处暑满地黄,家家农事忙”,“处暑谷渐黄,大风要提防”,“处暑正当暑,炎热在中午”……这些近乎老生常谈的古训,恰恰构成了华夏民族的文化精粹。处暑养生要早起,早起可以舒展阳气,振奋精神;斫琴师将采集来的木材,放置晾干三年,每年处暑一过就要小心保管,不可再受潮气,造成变形与浊音。
奇怪的是,阳光从来泼不进去的冷杉密林,深夜的月光却像登徒子一般,翻越花墙而来,从容插足,并在林间旋转,撒下了一地的珙桐花。
那夜,我在杉木林里顺石板小道穿行了很远。非常清楚,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,猛然回头,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。
三伏蝉鸣秋雨来 处暑蝉蜕壳残骸
也许是受到竹林的惊扰,处暑之后的金蝉,声音也渐渐委顿了。
带女儿进山,她急于想干的事,是亲手捉几只金蝉。她十三岁了,竟然从来没有摸过这个肚皮里装着永动机的发声机器。
我带女儿来到高庙沟底的铁索桥边,砍了一根一丈来长的斑竹竿。顺口给她讲了柏拉图在《菲德拉》里的一个故事:从前,蝉本是人,是在缪斯诞生之前就已有了的人。后来缪斯诞生了,她们的歌声非常美妙,人就开始模仿。有些人模仿得太投入了,以致忘记吃喝,就于不知不觉间死去了,死后就变成了蝉……女儿似信非信,哦哦哦地应付我,迅疾钻入了陡坡密林。
甲壳掩护 它们在秘制膏丹
金蝉是闪电的收集者,也是电锯的学徒。
蝉风餐露宿,吃阳光、吃月亮、吃风,也吃黑暗。金蝉在黑暗的边缘逡巡,通电的身体发出炉中煤的黑红色。它们收集闪电,在甲壳掩护下秘制膏丹。当金蝉的闪电怒放出来,整个丛林因其轰响而大逃亡。
大凡有金蝉聚集之地,燠热总是加倍。那里的鸟儿,都被迫成了帕瓦罗蒂。
粘蝉子,我是行家里手。在一大片老瓦房屋檐下终于找到了两个大蜘蛛网,我用竹竿的巅头去绕蜘蛛网,并不断用唾液润湿它,以免干燥失去黏性,我这个动作让女儿皱起了眉头;以前也可以固定一坨黑糊糊的桐油胶,就是粘蝉的理想工具,而如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。北方儿童多是找那些能流黏液的榆树,刮下黏糊糊的树脂,用小手把黏黏的树脂团成球,粘在长竹竿的顶端。实在找不到树脂时,才用“面筋”——就是把和成的白面在水中洗去粉质,最后剩下黏性的面筋。乡居儿童往往是用麦粒在口内咀嚼,吐出渣滓也能得到面筋。
粘知了如同钓鱼,也需要手艺、经验、耐心和注意力。哪怕热汗都流进眼睛了,女儿也顾不得擦,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树枝上的蝉,瞄准了,悄悄把竹竿伸到背后,手不能抖动,一下子粘住,就成了!这是她的成功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我告诉她,蝉一旦在一棵树上安顿下来,就不会轻易飞走,远没有蜻蜓敏感。
三伏蝉鸣秋雨来,处暑蝉蜕壳残骸。蝉脱下的壳叫蝉蜕、玉衣,但蝉蜕与蝉同样伏在树枝上,距离稍远,并不容易区分得开,我曾经就上过当,怎么觉得这只蝉子这么老实呢?粘了半天,老粘不上,就觉得不对头了,它像钉在树枝上一样,而树枝太细,我又不敢再往上爬,只好作罢。
金蝉脱壳 又老去一岁矣
山间气候突变,一场大雨劈头盖脸而来。我们赶紧在一间房子下避雨。古镇沟下居民多迁居到山上去了,屋檐长阔,遥看峰顶上竹海飘动的庙宇,恍若仙境。
女儿一直在研究奇怪的蝉蜕。她说,很卡通。
古语枯蝉就是指蝉蜕。过于强调很容易让读者迷失于形式主义,找不到逸走的肉身。但我喜欢这个复合词,它暗示了那个端坐在枝条上的悟道者的种种情状,尤其是化入冥思后,半推半就,可有可无,留在物质世界的半截身体。因为另一半,已经羽化了。
《拍案惊奇》里说:“只要做得没个痕迹,如金蝉脱壳方妙。”蝉身漆黑,间杂着橙红色,与金子的色泽似乎相隔一段距离,说是黑金或红金庶几近之。但我认为,这并非古人观察不力的后果,金色在汉语中一直具有提升物性的本能,它可以赋予物体一种形而上的突然之光,所以金蝉可以放声鸣叫,也可以随机锋隐没,成为遁词。
法布尔在《昆虫记》里对蝉进行了长篇工笔式的摹写,他试图令喜欢遁走的蝉无处藏身,他用手斧挖开土块,观察蝉艰苦一月修筑起来的光滑通道。蝉这种闭关修炼的本性一旦被科学考察扰乱,它的性命就堪忧了。
法布尔发现:
假使它估计到外面有雨或风暴——当纤弱的蛴螬脱皮的时候,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——它就小心谨慎地溜到隧道底下。但是如果气候看来很温暖,它就用爪击碎天花板,爬到地面上来了。
在它肿大的身体里面,有一种液汁,可以利用它避免穴里面的尘土。当它掘土的时候,将液汁倒在泥土上,使它成为泥浆。于是墙壁就更加柔软了。蛴螬再用它肥重的身体压上去,便把烂泥挤进干土的缝隙里。因此,当它在顶端出口处被发现时,身上常有许多湿点。
宋人苏泂的《长江二首》有“处暑无三日,新凉直万金”之句,道出了酷暑过后,对秋凉的感恩之心。天道循环,来年金蝉会继续高唱。我感恩什么?我无法金蝉脱壳。
毕竟,又老去一岁矣。
本版照片均由封面新闻记者李昕锋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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